一場平凡的冒險

◎ 圈點
乍到羅東火車站，走在略顯荒涼的公正路上，空氣嗅來總是溼的，一種混合略濁但滑順溫泉水的溼，並且顯得異常燠熱。對於我，這裡的天空空曠得太哀傷，總是重重地壓著一切；一畦畦的稻田、一座座的山、低低飛的麻雀、少少人的街道；總之，隨時都會下雨。

好不容易捱到夥伴們抵達並要出發的時刻，搭上巴士，遠離公正路，前往宜蘭教養院。帶著一種不知名的期待；在經過公正國小後（翻滾吧，男孩），巴士默默行駛在一望無際、青綠色且及膝的稻田中，然後於一處狀似廢棄雄獅蠟筆工廠的兩層樓建築物前毅然拋下我們。一群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，佇立於高度及腰的電動柵欄前，等待，如第一次進廠房的工人；那是種興奮與緊張在胃裡跳著慢速華爾滋的盼望。

天井下，每顆戴上紅色或藍色手環的心，以電視上最常見、運動員出賽前聚集的姿勢，圍成一個剛巧與天井成四十五度夾角的圓，並以手交疊成許多錯綜複雜的半徑。「拼了！」夥伴們大聲的喊出口號，順著手掌下壓後回推至丹田的一口氣，展開宜蘭教養院之旅的頭一天。

「你們誰要餵？這個很好餵哦！」怯生生的接下一整碗的碎食（四樣菜繳碎加上稀飯）和一支湯匙，邁向被約束帶和輪椅困在柱子上的迎凱。我的右肩開始因為過度緊張的施力不當開始痠麻，帶著一種定格的疼痛，在餵食到第二十五口的時候。畢竟是第一次餵食別人，腦中甚至搜尋不到自己曾經被餵食過的任何經驗，於是開始質疑自己，關於湯匙上應該盛裝的食物量、湯匙放進口中的深度與力度，不小心掉到迎凱身上的任何食物殘渣都令我屏息。終於餵完最後一口時，右手臂已經飽和成稍稍動作就會麻木的狀態，和著大大鬆的一口氣，順勢用左手將比兩隻手捧起來還大的鐵碗交還老師。

「吃完囉！還要喝湯哦！」眼看兩大瓢的冬瓜湯落在碗裡，瞬間又呈現八分滿的狀態，嘴角不自覺的有些抽蓄。


身為被偶像劇與類偶像劇的古裝武俠片荼毒的新世代，關於餵「湯」這件事，潛意識裡跟餵「藥」畫上等號。但是，印象中不都是餵一口落半口，然後以嘴對嘴解決收場嗎？望著眼前同時翻著白眼與吸吮自己舌根、平頭的男主角，或許務實一些，半口半口的，總有餵完的一刻……

這次我們服務的是恩典一班及恩典二班，顧名思義，是兩個最需要恩典的班級，收容中重度智能障礙、多重障礙的院生，大部分沒有口語能力、行動能力、謀生能力。而我待的班級，恩典二班，全部都是男生，大致分有腦性麻痺、小兒麻痺、視覺障礙，並皆有肢體障礙（以輪椅代步），除了迎凱之外。

迎凱可以自己行走，手部功能也不錯，但是非常貪圖咀嚼的快感，加上智能障礙的關係，曾經吞下兩隻手套及其它不明物體，開刀取出後，依舊我行我素地吞食物品，因此進班。大部分的時間，他都坐在輪椅上，連著約束帶套在柱子上，不參與活動、不愛走路、討厭爬樓梯（幫助排便用）、怕比他高大的人、怕別人兇他，和迎凱最主要的互動，就是餵食與盥洗。早餐、中餐、晚餐、喝水、點心、刷牙、洗臉、洗澡及換尿布（未婚者沒有參與），二十二次的餵食經驗後，我的技術也有一定的成熟度了！

恩典二班裡，超閔總是默默地很引人注意。超喜歡隨著音樂節拍猛點頭的他，雙腳可以媲美輪椅的大錨，只要一下定，吾人可奈何邪！沒有音樂的時候，超閔好似一艘飄泊的船，遊走在班上，完全靠自己弱視的雙眼及不錯的聽覺摸索出路。記得有一次帶超閔出去散步，正巧碰上其他班上練習鼓樂的時間，二話不說，超閔一個勁兒的以光速移動到鼓樂練習處，隨著音樂開心地搖起頭來。直到鼓樂團練習結束，仍舊堅持不肯離開，逼的我們只好商請鼓樂團列隊直回恩典二班的大門，超閔才順著聲音回到班上。

七天六夜的旅程，是場冒險，一場平凡的冒險。體驗過好多新奇的事情，享受過那些同夥伴腦爆的嬉笑，學會放慢腳步等待，了解放低身段的期待，只為一種平凡的生活；並且期待零食與安逸造就的肥肉，可以因著回歸一種忙碌而消失。

或許吧！那些七天來現形的隱藏式肥胖或消瘦，以短暫結痂後莫名隕落的蚊蟲叮咬傷，不需多少日子便都會消失。可是在心底烙印下的那些：關於扭曲臉部綻放笑容的故事，微笑陪伴時養成的觀察力，深夜討論不同的教案並一次次的練習，圍成圈製造歡樂的雜訊與憂愁的長波；關於那些縱使淡忘了，只要重新以回憶拭淨，便懾懾動人的烙印，怕是七世紀也忘不掉了！

猶記得最後一個夜晚與惜別會時，淚水四溢的景象，如同宜蘭的天空給我的感覺，空曠的太哀傷，總是重重的壓著一切，隨時都會下雨一般。

但我仍然堅信著，堅信這些真真實實存在的人，這些實實在在的故事，絕不會輕易消失。離開後的一天、一個月、一年或數年後，相同或是不同的地點，我們仍舊認認真真的存活，而或許，比起可愛的院生，改變更多的會是我們吧！

「他們活的連我都覺得很辛苦，如果是我，應該會想死吧！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？」，你曾經這樣問我，那個因為生活枯燥而來69梯，總是認真記錄每一個細節不論以何種方式的男孩。

「是為了那些在乎他們與他們在乎的人吧！而我們，不也成為了那些在乎他們，並可能被他們在乎的人嗎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