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19日

有訊息風景裡運作

◎ 不待月
We, the rustling leaves, have a voice
That answers the storms, but who are
You, so silent?
I am a mere flower.
——Tagore
有訊息風景裡運作。當思緒並不確切成型,相對明亮的枝葉,回應風的話語而頻頻點頭。透白的月亮像粗心的手在湛藍的畫布上意外留下的指紋,就服貼在植有一排柏樹的左方鄰近。碎陽在樹影間蹉跎整個上午的時光。而我曾起身,去到光和影交談的現場,憑欄而望,讓身體感覺溫度的變化。再回到觀景的視野,想收攝方才有無的搜索,應用於營造一種心情,回頭嘗試屏息的閱讀,這才驚覺一顆默然憔悴的心。

一顆心默然憔悴,遂想起泰戈爾的短句,隨手便自己翻譯了一遍:

我不能夠說出這顆心
為什麼默然憔悴。
是為了那些
它永不請求,永不明白,
永不記著的
那些小小需要而憔悴。

I cannot tell why this heart languishes
In silence.
It is for small needs it never asks, or
Knows or remembers.


就是今早,當我於世界的寧靜脈動間,坐盼於一風景之窗,埋首於書冊,見證超越的詩人如何以修辭將秘響的意緒化為精準的意象,以抽象描繪抽象,達致普遍而無窮的真實與美時,我感到心中萬念雜沓,遂投以搜尋的眼於窗外。嘗試細緻把握,解識一二,卻無有所獲。當前一刻的浮雲於轉瞬遊歷他方,我心中竟有不著邊際的惆悵如大霧將我遽爾包圍。稍後大略確認是浮動不定的俗事,也許關於欲望一類、關於理性思維與經驗邏輯屢次相違。又知曉自我如何於飛湧的文字中茫然無所適從,臣服於個個提示、指示意義的聲符,或朗現或隱藏的訊息,便再度興起揚棄一切,虛擲光陰,任性於一種對於追求美的單純企盼,不涉理路;堅持地相比於俗務之類,甚至思及固執的哲學。啊美。明知不可乎驟得,竟輾轉生起氣來。任憑眾多細小瑣碎的需要紛雜侵擾,宰制我無勇造作的意志力——不願深刻探尋,叛逆,不願以言語釋義。甚至,佯裝虛無澹泊之感懷間,轉瞬便任由悲喜輕率消逝。泰翁亦察覺語言無法掌握那微渺又實在,且恣意派生的意緒和訊息。其提示那些多層次的想望和天真的期盼,需要,皆如朦朧於遺忘的海底之城,虛擬,遙遠,風吹獵獵,如夢曲扭。知不可以字臨摹,遂沉默看守於是的憔悴。

有訊息風景裡運作,這是確定的事:天地有大美而不語。當我從觀看的座位離席,去到樹葉以沙沙的話語回答風,有時甚至雨的現場,就試著甘心作一朵沉默的花。觀看,接近,無聲介入,成就對照的活動,成就畫面。或者,就在那綠葉叢間開展,獨立,超群,在某一陣律動間飄然離去,而無有驚擾。這一切,突然就是卞之琳的〈斷章〉:

你站在橋上看風景,
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。

想剛剛窗畔的座位,左邊,或者就正對面,是不是有人也偶然抬頭,彷彿聽聞安靜裡有事,無意轉頭而撞進一段關係。或許還進一步想起「落花人獨立」的句子。落花人獨立。花落,有人獨自站立;有人獨自站立於紛落的花中;或者,見花落,而察覺有一人獨立。都不如「落花人獨立」來得全面而豐富;都有出發切入的觀點,不如風景如實而多層次的呈現,不能使人彷若置身其一,主體虛位,以物觀物。於是斷定,「落花人獨立」,以及相似一類的中國古典詩,是無法以白話翻譯的,是無法以敘事的句法擷取的自然而然:不求主詞、不限觀點,人從主體的位置退去。詠曠野,便是「大漠孤煙直」;頌良夜,便有「星臨萬戶動」。如實自然的活動,既是空間的,亦是時間的。

於是,回想泰翁。想一位印度的詩人如何在雄壯的恆河一帶,推門但見日照奢華,屋舍錯落,多彩的布帛在不可計量的流域閃動,發光;或置身星垂平野闊,專注沉默。然而,一顆心卻免不了將萬物觀摹,擬人,介入人世的活動使心靈運作,企圖把握,把握世界的呢喃並想像是談愛。一一寫下的箴言,是一位睿智的觀察者「以我觀物」而獲得的超越智慧。因此也就得以想像,在一扇望得見薰暖的印度風吹動白麻輕裘的窗前,或者,就是任何一扇尋常而寧靜的窗,展示有訊息運作的風景:綠樹搖擺,一人獨立其中。若是泰翁,則不語「落花人獨立」,卻投以積極的觀照和思維,解識,扒梳,敏感營造。「我們蕭蕭的林葉,用葉聲回答風雨」如此揣摩,對話:「而你是誰,如此沉默?」或許終究失落感發的據點,失落語言,感到憔悴,遂轉以無比的謙卑面對世界:

「我只是一朵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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