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黃槿
我買了相機。新的,傻瓜相機。
擺在數位相機旁邊,它顯得過於簡單,簡單到讓人誤以為玩具。機身不薄卻輕,去掉繁雜的內部組件,也等於去掉了不必要的重量。眼前的景物被濃縮在小小的觀景窗中──小小的,無法調整遠近,我必須瞇著眼、湊近,才能望見鏡頭另一邊的世界。
我細細讀著英文說明書,小心翼翼將底片裝入,過去熟稔的動作因為方便的數位相機顯得生疏。「喀擦!喀擦!」我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──說明書指示必須重複這個動作數次直到數字「1」的出現。我忽然記起了過去父親鍾愛的萊卡相機上顯示張數的阿拉伯數字,和我的相反,它是從「36」開始,一張一張倒數到「1」,黑棕色的底片便會被取出,最後沖洗成亮彩的紀念。不是太久以前的記錄方式──爸爸將照片一張一張插入相簿裡的樣子,我依然記得清楚──,但那樣美麗的畫面似乎很遠很遠,像是歷史課本中我能清楚分辨的場景,卻明白事件離我久遠。
早上九點多的陽光很烈,夏季的南方總是如此,然而對於的傻瓜相機而言強度剛好。上到頂樓,父親穿著汗衫將花盆移左移右,我的腳步也跟著移動,卻看不出有什麼不同。持著園藝剪「喀擦!」剪下一枝大半枯萎的花葉,他將一身的專注給了面前恣意盛放的花花草草。「爸,我可以試試相機嗎?」他應了一聲微乎其微的「嗯」。
我舉起相機、瞇起左眼到處尋找適宜的對象。觀景窗縮小了我眼底的景物,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的細微,凝神觀察眼前的一切。那些過去我從不多看一眼、以為再熟悉不過的景物此刻竟全擁有了自己的姿態:每一朵或枯萎或綻放的花、藤蔓和它們攀援的鐵架、直挺細瘦的青綠色竹子,在陽光底下都多了層次,像是鋪上一層又一層的顏料,不停堆疊,直到畫面有了情緒。現在,我的觀景窗中也納進了它們的表情。
父親在我身邊繞來繞去,我清楚看見他的前額、頸子冒出汗珠,白色汗衫濕黏成一片半透明,貼伏在父親有些肌肉鬆弛的背上。他一向不喜歡入鏡,似乎是拒絕以如此明確的方式,參與我們的記憶。於是我只能偷偷拍下它的背影。過去他的萊卡相機因為我們倒數,如今我從「1」開始數算,擁有著當時爸爸的心情,只是這次是用自己的眼睛。
從觀景窗望見的父親,變得瘦小、遙遠……我想此刻的所有情緒是被收束在底片上的,即使洗出後不能清晰地呈現,我明白它們仍然存在。「感情要濃縮過後才會有力量」,父親曾經為自己的含蓄如此辯駁,我想也是,我們一直都是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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