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不待月
預計就是在一美滿的夜晚──我推開研究室的門,道聲晚安並離開──回家的方向看一張巨大羽翅般的雲層,寧定,莊嚴地展示在一深沈的黝藍畫布。宇宙寬闊無比。也許思及稍早圖書室的讀書會,那樣親切而自發的集聚,閱覽香港作家西西一系列童話般、拼貼、輕巧的結構,微冷而知性的敘事啟示一超越的觀點,在這樣有風,適合一點倦容卻自在獨行的歸途,不經意地提點創作的靈感。啊想起兩日不見的情人,想起寬容的嗓音用心叫響我的手機,曾多次提醒驟變的氣溫適合擁抱不適合感冒,想起整日的步伐遊歷巍峨的理論,精緻的學問。偶然抬頭雙雙看見夕陽的方向,水杉道與樓廈間有卓越的雲霞,型態輕盈,色彩忘情。宇宙寬闊無比,一超越的美那樣無限逗引。
無限逗引的美。因而也就甘心信仰無用的文字。屢次見證話語如何形構於專門、森嚴的領域,如何透過我那幾位傑出的友人,聚會間一再透過真切的實際經驗,見證權力與地位的部屬,一一構造系列聲明,商榷實質效用,卻逐步遠離真實。因而也就甘心嚮往文學,那樣專注於修辭、意象,把玩浮動的意義,調度抽象的語彙,收放緊張的結構,贏取情緒,說服知性,費心語言只為造就其本身為一美學之客體。細閱紡與織,便見生命之經緯如金絲閃動其中。
一種融貫的美。文學是,生活何嘗不是?
挑選一個傍晚,搭上642路公車,穿梭中正區的巷弄間,預料下一個轉角,親愛的堂姊將迎面展示久候的思念,竟像重逢的老情人一般歡欣而羞澀。挽著手漫步至賣場挑選最便宜的冷凍水餃,傾倒笑語直到鍋爐蒸騰;一瓶一瓶的藏酒滋潤柔情的舌,醺紅世故的眼,直到那些童年舊事、那些不再回頭的輕狂、那些繁華世間鑿塑的軌跡一一滑過唇齒,直到一顆積極而毫不張楊的心向我懇示家人的愛與犧牲。一切在變,我們那段破碎的家族史正在試著彌合自身的缺角和裂縫。誰說年輕的手不可能更快識得親情的肌理?輕輕撫過深淺的皺紋,年邁的心遂有了平安,遊子遂有了家。一家人因原諒而得以團圓。
不記得是第幾次拖滿倦容地回家。第幾個提案徹夜,第幾個膠著苦思的作業?或者都不重要,直到滿心付出卻不善表達的心尋見一種專屬的溫柔語言,直到努力堅持卻偶有踟躕的心謙寬躺進背後恆久的支持,直到相知相惜,真心了解而擁有彼此。從朋友成為家人,也是一個因原諒而得以進入的世界:一個原本冷清──所有家具都在悄悄不被察覺的狀態下朝某個方向傾斜、發霉,記憶、過往雜訊和微光裡的灰塵、黴菌、牆壁細屑皆安靜睡著──而如今得以重回生氣盎然、人員進出,一到晚飯時間便鍋盤鏗鏘、主客寒暄的動靜流轉之家。一個平衡安祥的遊子之家,有親密的朋友蝸居,有一生的同伴蔟擁,有斑斕的故事發生,有平凡的悲喜點綴。遊子遂有了家。
「家人總是先接受再了解。」妳曾說。
遂想到太平洋那端,哈佛大學的妳,想妳精緻而傑出的心於異地桀驁不馴地承擔,如此遙遠,如此美麗。意志之追蹤固然篤定,但進退之間卻不免幾許不安,如有隱憂。想用填補我的也填補妳,並想像我們彼此填補,或者也就因而確認我們一生的無悔。於是,在和教授比較文學和翻譯理論的葉維廉先生討論完詩人Ezra Pound的句法和黃鶴樓的英譯問題後,我獨自穿越桃花心木,行經紅磚的心理系館,思緒旁觸留白的音律效果,斷定詩的休止正如樂譜的休止一般實在,為一營造美學客體不可遺略之要素。而我要做的是,將讓我得以從人生的休止再出發的一本書,一落美麗而有力量的文字,透過粗糙卻恭敬的包裹過程,蓋上郵戳,遠渡海洋直達妳精緻而傑出之心。期待也是一枚美的休止:想像它在我們日夜顛倒卻交相呼應的讀書與生息,明確或隨意地置入,予我們一孤獨而精神飽滿的時刻,展讀文字的山雨聲勢,或可啟示自我生命的蹤跡:「坐在那微溫的角落,試為幾乎失落的自我設定據點,不要忘記,不要忘記你為什麼坐在這裡,靈犀,魂魄,慾望,犧牲…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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